唐传形意—-指的是唐维祿的拳法。唐师绰号「唐小猴」,孙祿堂绰号「孙猴子」, 說兩人皆有翻墙越脊之能,兩人并称为「二祿」,說二人皆有夜行千里的脚力。 唐师來京,为了避免施展腿功惊扰了路人,都是在寧河睡到一更天再动身,天亮 时便到了北京,途中还有偷越过几道关卡。
李存义给唐维祿起名为「唐建勋」,建立功勋,赏識的是唐师的技击天赋,并不 是善走便可以和孙祿堂齐名,当时的人都知道唐师的打法厉害。唐师总是懶洋洋 的,拿着个茶壶一溜达能溜达一天,但他是說比武便比武,非常果敢。他曾击败 过一位开宗立派的名家,却不许我们宣扬,这是唐师的武德。他是甘于平淡的人, 也正因此,唐传形意更多地保持的李存义的原味,李存义的拳法是国术馆的代 表,有史学兴趣的讀者可从唐传形意中考证。 李存义又出过一本拳論,开章言:「克敌制胜,唯形意拳独善其长。」受记者采 访时,說:「武术者,强身健体,国术者,保家卫国,可称国术者,形意拳。」 一下引起了误会,以为他要将「国术」二字划归形意拳所有。众人找來比武时說:
「李先生,您看我这是武术还是国术?」 來比武,李存义便接,因为解释也没用,旧时代的武林便是这样,稍有不慎便骑 虎难下。李存义一生高风亮节,不料晚年陷入这种无谓的纠纷中,所幸没有失败, 保住了名誉,但一个人上了岁數还要天天比武,想起來也是很大的烦恼。 至于李存义所言形意拳的「独善其长」是什么?老拳谱上有答案:「世之練艺者, 必目有所見而能有所作为,故白昼遇敌尚能侥幸取胜,若黑夜猝遇仇敌,目不能 视,将何以应之?唯形意拳,处黑夜间,随感而发,有触必应。」形意拳的精要, 不是練视力,听力,而是練这份感应。
我在尚云祥门下的师兄——单广钦告诉我,尚师睡觉的时候,在他身边說话,走 动都没事,可只要一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尚师便挺身醒了。听着神奇,但練形 意拳日子久了,一定会出现这一效果。形为所有外在,意为所有内在,形意拳就 是「練一切」,一切都知道。形意五行拳图說上便沿袭了尚师这一說法,讲的是 敏感。而且这个「有触必应,随感而发」还是「并不知其何以然」,是自发性的。 唐师一次给徒弟讲拳,心中思索着什么,处于失神的狀态。而这徒弟想试唐师的 功夫,突然一拳打來。唐师胡亂一拨弄便将他按趴下了,自己还是恍恍惚惚的。 这徒弟从地上爬起來,非常高兴,觉得试出了唐师的真功夫。唐师却从此不教他 了,对外說:「某某某已经超过我了」,其实便是将他逐出师门了。师徒间要坦诚相見,当倾心相授时,却还抱着「偷学点什么」的心态,这种人是不堪传授的, 否则有了武功将做下不可收拾的事,反而是害了他。
形意拳也叫行意拳。我们的师祖是劉奇蘭(劉翡玉),功夫出在兩条腿上,以身法 著称,被赞为「龍形搜骨」,龍——-就是一条大身子,这一支的后人李存义,尚 云祥,唐维祿,薛颠均以腿功身法著称。跟李存义比武不要有后退回旋的打算, 只要一退,立刻被追上打倒,退无可退。
腿功是站桩站出來的,也是走出來的,唐维祿的徒弟尤其要走。早晨起來一走便 是十里,兩手背后,活动着脊椎,或带着点拳意。我们有时将「行意拳」的「意」 字省去,顺口地說,跟唐师学「行拳」。
唐师独到的兵器是判官笔,在形意门中,判官笔就是双枪,有一条胳膊长,枪头 是圆的,練娴熟后再缩成一条小臂的长度。我特意打造了一对铜的,也不用点穴 了,这种份量,不管捅在哪,人都得趴下。双枪的技巧性比双刀要高,唐說,說 岳评书中打得瓦岗山,岳家军高挂免战牌的人,用的都是双枪。受这些评书影响, 我当年練双枪的热情很高,唐师一次來京,見我在耍判官笔,一下就火了,說「要 跟他(尚云祥)学剑呀!」学得到尚云祥的拳,学不到尚云祥的剑,就等于白來了 北京。唐师还讲,人使用棍子是天生的本事,什么人拎着棍子都能去打架,而让 他手裡握根剑,便手足无措了,由此可見剑法的特殊。
我在尚门中名「李艺侠」,这是按照劉奇蘭师祖定下的辈份字号所起的名字,比 我晚一代的是「志」字辈。在尚门中学剑是隆重的事情,每天早晨起來要向剑磕 头,名为「拜剑」。剑柄便代表老师,所谓「剑在如师在」。而且握剑时小指要虚 钩,也算是对老师的一种禮仪。其实有内在道理,小指連通双目,小指紧张会伤 目,有的人練形意拳后视力下降,就是握拳时小指太用力了,所谓「練形意拳招 邪」的說法是无稽之谈,只是习者未得详细传授,妄自操习,违反了生理。
唐传形意与燕青门交好,这个情谊是李存义定下的。有一位燕青门前辈,是李存 义生前好友(隐去其名),会铁裆功,爱在洗澡时表演,结果在澡堂子裡招惹了一 伙玩弹弓的人找他麻烦。他传來口讯要唐师援手,这也是他年老无徒弟的悲哀。
唐师为了歷練我,要我去解决。因为要对付弹弓,我就将判官笔裹进包袱,一背 上就去了。由于包袱重,在路上还遇上三个小强盗,我說:「裡面都是金条,咱 们到树林裡分吧。」他们很诧異,但还是跟我进了树林。我一拿出判官笔,他们 就掉头跑了,可能以为我要殺人。这都是年轻时做的调皮事。
唐师的名号在当时很有威摄,我约那几个玩弹弓的一谈,就了解了此事。开始他们欺我年轻,谈起來没完没了,我就拍了桌子,还把茶壶砸了,他们就立刻表示 不再闹了,骨子裡是怕唐师的。來之前唐师嘱咐我:「不要动手,要讲理。」但 他们讲理就不会欺负老人了,跟他们讲理是讲不通的。
我在这位燕青门前辈家宿了一夜,他很擅聊,說着說着便谈到了薛颠。他說薛颠 是李存义晚年的得意之徒,不料却败在了同门傅昌荣之手。俩人在一座酒樓上骤 然交手,薛颠被一记「回身掌」打下樓去,一摔在地上便站了起來,什么话都没 說就走了,一走就没了去向。
李存义逝世时,他生前的友人來悼孝,远道來的会多住上三五天,在国术馆学员 的请求下,会在晚饭后表演功夫,其中一个身量极高的人身法快如鬼魅,将所有 的都震住了。他自称是李存义弟子,国术馆学员說:「师父没教过这个。」他說:
「我是薛颠。」然后当中宣布了向傅昌荣的挑战。
这种公然挑战,傅昌荣必须得接,否则便损了名声,但傅昌荣的友人看出了薛颠 要性命相搏,便将傅昌荣看住了(好像是八个人不让傅昌荣出屋子),然后去北京 请尚云祥出面。尚云祥以大师兄的身份对薛,傅二人說:「你俩都是形意门中难 得的人才,不要兩虎相争。」然后与诸方协调,让薛颠当上了国术馆馆长。
我回來后,将这听闻对唐师讲了,唐师說,薛颠与傅昌荣原本交好,俩人借宿在 关东的一家糧店,臨睡前试了试手,傅昌荣突然发力,把薛颠摔出去了,窗框都 撞裂了,薛颠深以为耻,便走了。他躲进五台山独自練武,终于有了特殊的領悟。
他向傅挑战后,不是有中间人去找的尚云祥,而是傅昌荣自己去的。薛颠的武功 达到「神变」的程度,傅昌荣也一直在长功夫,绕着脸盆走一圈,脸盆裡的水就 旋起來,简直匪夷所思。其实他迈步看似极轻却极重,脚一落地便将脸盆裡的水 震荡起來。他的腿功已是「举重若轻」的境界,一迈步便能伤人,薛傅的比武, 真会必有一伤的。
我年轻的时代正当薛颠名声鼎盛,是绝对的大人物。随尚云祥习武后,我觉得功 夫有了长进,当时薛颠在上海,便想去找他比武。我把这一想法跟尚师說了,尚 师没有表态,但过了几天,唐师便从寧河赶到了北京,将我训了一顿,說薛颠平 时像个教书先生,可脸一沉,动起手來如妖似魔,是给形意门撑门面的大天才。 唐师训我时,尚师是回避在屋裡的。院子中摆着南瓜。唐师用脚钩过一个,說:
「南瓜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多大力,也打不上薛颠的身。」
我后來在唐师的介绍下,見过薛颠兩次。他的五官,身材皆为贵相,的确是練武 人中的龍凤,所以知道他的死讯时,我非常震惊,他原本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整理者续记:整理此文时,唐维祿外孙薄荣利來电言: 薛颠最初是随李存义一个周姓弟子习武,后來才得到李存义亲传,长了辈份。唐 维祿很早便认識薛颠,非常投缘。当时薛颠还是低辈份,見唐维祿是持师侄禮的。 薛颠向傅昌荣公然挑战后,薛,傅二人都分别找唐维祿商量(傅昌荣住在臨近县 城,是唐家的常客)。薛颠來到唐家,给唐维祿練了一趟拳,算是对自己十年苦 練的汇报。唐维祿看出薛颠对傅昌荣有殺心,就說:「你俩一动手就不是比武了, 要不我代替他,打败了我就算打败了他。」薛颠是爱面子的人,就不好再坚持了。 其实薛、傅比武在唐维祿这裡就已经拦下了,请尚云祥出面,只是为了此事能够 收场,因为在武林中的影响太大。
关于薛、傅的结仇,在天津地区流传的說法是,薛颠在关东有一座武馆,傅昌荣 把武馆踢了,当时薛颠大愧,武馆也不要了,空着手走了,一走十年。
唐家的武学现由唐维祿的嫡孙唐凤华主持,依然遵照唐维祿定下的规矩,视教人 习武为义业,只收徒弟不收钱。唐家尊李仲轩老人为师爷,愿随着他的文章将唐 维祿的一个桩法要诀公开,让世人对唐传形意多一点了解。
唐维祿說站桩要「流血」,不是假想血管中血在流,而是站桩一会后,自然能体 会到一种流动感,似乎是流血。在这种流动感中,身上有的地方顺畅,有的地方 異样,便缓缓转动,或是抖一抖,直到整体通畅。此法能治病,出功夫也是它。 以外在的形体调整内在的机能——-也算是对「形意」二字的一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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