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吗?你知道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如何学会下国际象棋的吗?来看这段书摘。
“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为扫兴,甚至感到极其恼怒: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窃得的这本书,积聚着那么热烈的期望的这本书只是一本棋谱,是一百五十盘名局汇编。要不是我的窗户闩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怒之下不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才怪,我要这么一本毫无意义的书有什么用?我上中学时像大多数学生一样,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下棋玩玩。可是这本理论的东西我要它干吗?没有对手可不能下棋,更不用说没有棋子和棋盘了。我懊恼地把这本棋谱浏览了一下,心想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可读的东西呢,譬如说一篇序言啦,一篇导读啦。但是除了一盘盘名局的光巴巴的正方形棋图以及棋图之下起先令我莫名其妙的符号,诸如a2—a3,Sf1—g3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这一切我觉得像是一种无法解开的代数方程式。后来我才渐渐地猜出,a、b、c这些字母代表经线,数字1至8代表纬线,两者相合就可以确定每个棋子的位置。这么一来,这些纯粹图解式的示意图毕竟获得了一种语言。我思忖,也许我可以在囚室里做一个棋盘,然后就照着棋谱把这些棋局摆一摆;像是上天的旨意,我床单的图案恰好是粗线条的方格子。把床单好好一叠,终于把它摺出六十四个方格来了。于是我就先把书藏在褥子底下,并将书的第一页撕掉。接着我就开始用我省下来的小块面包屑做成王、后等棋子的样子,不言而喻,棋子做得很可笑,很不完美。经过不断努力,我终于可以在方格床单上摆出棋谱上标明的各个位置了。我把这些可笑的面包屑棋子的一半涂上灰,使颜色深一些,以示区别。但是当我试图用这些棋子将一局棋从头到尾复盘时,起初我失败了。头几天我摆棋的时候,摆着摆着就乱套了,一局棋我就得摆五次,十次,二十次,每次都是从头摆起。不过世界上有谁像我这个虚空的奴隶拥有那么多无法利用的和毫无用处的时间呢?又有谁有那么多无法估量的欲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后我已经能完美地把这盘棋下完了,再过八天我连面包屑都不用放在床单上,就可以把棋谱上这一盘每步棋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再过八天,连方格床单也用不着了。起先棋谱上a1、a2、c7、c8这些抽象的符号现在在我脑子里都自动变成了一个个看得见的形象化的位置。这个转化完全成功了:我将棋盘连同棋子都投影在我的脑袋里,光用棋界用语就能看到每步棋的位置,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只要朝乐谱看上一眼,就足以听出各个声部以及和声来。又过了十四天,我已经能毫不费力地背下棋谱上的每一盘棋——用行话来说,就是下盲棋。现在我才开始懂得,我这次大胆的偷窃给我带来了无可估量的欣慰。因为我一下子有事做了——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说这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事,不过它确实摧毁了包围着我的虚空,有了一百五十盘棋的棋谱,我就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来抵御令人窒息的时空的单调。为了使这项新找来的事儿始终保持它的魅力,从现在起我把每天的时间作了精确的划分:上午摆两盘,下午摆两盘,晚上再快速复一次盘。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像明胶一样无形无状地延伸着,现在可是填得满满的了,我有事做了,而又不感到疲倦,因为下棋具有一种奇妙的好处,可使智力专注于一个狭窄的范围里,不论如何费劲思考,脑子也不会松驰,相反,会更加增强大脑的灵活和张力。起初我只是机械地照着名局摆棋,在这过程中,在我心里慢慢开始出现一种对国际象棋的艺术的、妙趣横生的理解。我学会了进攻和防御的精微着法,行棋布阵的谋略和深邃的洞察力,我掌握了预先计算,互相呼应和巧妙应着等技巧,不久就能准确无误地识得每位国际象棋大师棋风的个人特点,就像一个人只消读几行诗就能确定该诗出自哪位诗人之手一样。这件事开始时纯粹是为了填满时间而干的,现在变成了享受,阿廖欣、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尔塔柯威尔等伟大的国际象棋战略家的形象,宛若亲爱的朋友,都来到我这寂寞的斗室。棋局中无穷无尽的变化使这间不会说话的囚室每天都充满了生气,正是因为我的练习很有规律,使我原本已经受了损害的思维能力又恢复了自信;我感觉到我的脑子又重新活跃和振奋起来了。而且由于不断进行思维训练,甚至还好像磨得更锋利了。我考虑问题的时候思路更清晰,思想更集中,这一点尤其是在审讯的时候得到了证明:不知不觉中,在棋盘上对付虚假的讹诈和暗藏的诡计方面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从这时起提审的时候我再也不露出任何破绽,我甚至还觉得,盖世太保们渐渐开始带着某种敬意来观察我了。也许他们在暗暗自问,他们看着其他人都垮了,唯独我还在进行不屈不挠的反抗,这种力量是从哪些秘密源泉汲取的?
“这是我的幸福时光,我日复一日地将棋谱上的一百五十盘棋局系统地一一进行复盘,这段时间大约延续了两个半月至三个月。随后出乎意料之外,我又遇到一个死点。突然之间我又重新面对一片虚空,因为我把每盘棋都从头到尾下了二三十次,这样,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的魅力,不再给人以惊喜,先前那种令人兴奋、令人激动的力量枯竭了。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再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重复又有什么意思?刚一开局,这盘棋的进程就像自动在我心里展开了,已经不再有惊喜,不再有紧张,不再有任何问题了。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为了给自己制造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劳累,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汇集了别的棋局的书。可是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这条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条路:必须自己发明新的棋局来代替旧的棋局。我必须设法跟自己下,更确切地说,是向自己作战。
“我不知道,对于这种‘游戏中的游戏’——同自己对弈的精神状态您了解到何种程度。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国际象棋是一种纯粹的、没有偶然性的思维游戏,因此要跟自己对弈的想法从逻辑上来说是荒谬的。国际象棋的引人入胜之处,从根本上来说仅仅在于其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袋里不同地发展的,在这种精神战争中黑方并不知道白方的花招,所以不断想方设法去猜测和挫败其诡计,同时就白方而言,对于黑方的秘密意图它力图预先加以识破,给予反击。如果现在执黑和执白是同一个人,那情况就十分荒谬了:同一个大脑同时对一些事情既应该知道,又不应该知道,作为白方在行棋的时候,它能奉命忘掉一分钟前黑方的愿望和意图。这种双重思维其实是以意识的完全分裂为前提的,大脑的功能就像机械仪表一样,开关自如。想要自己战自己,这在国际象棋中是个悖谬,就像一个人想要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
“好了,说简短些吧,这种背理和荒谬之事我在绝望中竟试了几个月之久。可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完全精神错乱或者智力的彻底衰颓,除了去做这件荒唐事之外,我别无选择。我那可怕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试一试,把自已分裂成一个黑方我和一个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围恐怖的虚空压垮。”
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闭了一会儿眼睛。他仿佛要把令人心烦意乱的回忆强压下去似的。他左边嘴角上又出现了奇怪的抽搐,他无法控制的抽搐。接着,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为坐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