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練形意拳不懂起势,就生不出劈崩钻炮横。此番由起势一直讲到马形。马形易練好使,也许有助讀者对形意拳发生兴趣,这是我的考虑。
先解答近日的讀者來信﹕一、《象形术》书中,薛颠讲武功練到极处,身体可发电力击人,您是否做到﹔二、您說浑圆桩与校二十四法稍有区别,但“一个无为一个有为"的說法,实在听不懂﹔三、我一練形意拳就喉咙痛,有何对治法子﹔四、您在以前的文章中說学会了劈拳,自发地就会打虎形了,这是什么道理。
武林里的奇事多,我有个朋友叫金东林,是个天生的羅锅。但几年没見他,偶然遇上,发现他腰杆直了。他說是个新疆老头给他治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还有奇事,就是传說有个绝技叫“喷口溅(剑)"。
旧时代練武人时兴访人,練成了就四处走,谁出名就找谁,上门就打架,败了学兩招,胜了立刻走。有个壮武师,访到一个老头,老头說﹕“我多大岁數了,比不了。"壮武师非要比,这时有个人挑了兩桶水过來,老头說﹕“那就比吧,可你得容我喝口水。"拦住了挑水人,没想到老头一喝就喝了一桶水,壮武师看呆了,老头猛一张口,一口水把壮武师喷倒在地。
我没見过練形意的人練这东西,原本以为是传說,但一次看戏,发现平剧名角高月樓在舞台上表演这个。他在台下也表演,一口水能喷出去很远,離他一步距離,挨他一口水,等于挨一个小拳头。
我小时候是个戏迷,现今也有三四十年没进过戏院看戏了。发电力打人,我的程度不够,拿我无法验证。但練武时一定要有“电力感",就是敏感。
尚云祥与程廷华作试手,起因在尚师。尚师是矮锉子、大肚子,他到程廷华家拜年,坐在八仙桌后,很隐蔽地用肚子一拱。尚师的劲道刚将桌子催动,程廷华的手就拍上了桌子,然后兩人去院裡试上了。有人說﹕“程廷华通了靈。"那是赞叹程廷华的敏感。有了敏感,才能带出各种各样的功夫。所以形意拳的起势,是“起"敏感。具体动作是,兩手像托着兩碗水似的向上举,在眉前一转,就举上了头顶。假想中的水不能洒了,慎重了,也就敏感了。
举到头顶后,大海退潮一样退下來,到眉前有了压意。空气就是大海棉,要把海棉裡的水挤出來,这样一直压到大腿根。此时要屈膝合胯,整个人蹲下來。蹲下的同时,兩只手一提,缩到了腰际。身子团紧了,手也要团紧,像拧一个东西似的,五指一个一个地攒起來。
一作起势,周身敏感。兩臂上举,大脑就清爽,犹如野兽脑后的毛能炸起來,脖梗子会吃惊。屈腿蹲身,能生力,犹如野兽一咬东西尾巴就炸开,尾椎子会吃惊。眼睛在正面,人在眼前作事,前身人人都不迟钝,只有后身敏感了,才能快人一筹。
形意起势好处多,学一个起势就可以練功夫了。起势后面的劈崩钻炮横,这份敏感也得带上。浑圆桩也要敏感,姿态是,兩臂虚搭在身前,略有抱意,左右手各对着左右胸肌。薛颠管胸肌叫“猫子",应该是他的乡音。浑圆桩便是“兩手照着猫子",其它顺其自然,没有别的要求。
浑圆桩是以眼神站桩,兩眼要望上高瞟。練武先練眼,眼能生神,所以是練武先練神。人爬上山顶,累得疲惫不堪,但目光一远眺,身上就轻松──浑圆桩是这个原理。
所谓“心有靈犀一点通",眼神就是这个靈犀。久站磨煉筋骨,但只坚实了筋骨,等于没有站桩。眼神和肉体的关系,是浑圆桩要体味的东西。有了靈犀,才能有生机,冬天过去大地回春,生机一起,土裡都是香的,抓把土,粒粒都是活的,站桩也要把自己站活了。
站浑圆桩时身子让眼睛領走了,身子不能做作。拳学是实践之学,对于浑圆桩,我只有这些說词。而校二十四法,是在身上下功夫。
二十四法对人从头到脚都有要求,任何一个拳架裡都得有它。要二十四法齐备地校,刚开始作不到,就一法一法地校出來,总之最后要作到身上随时都有它。可以一次次的,每次几秒几分钟地校,也可以像站浑圆桩般一直站下去,但老辈人一般是一次次的練法,李存义的功夫不是久站站出來的。
打完拳喉咙痛,这是没有做到二十四法中的“舌顶",舌头没舔上上牙床,打拳就岔了气,自然喉咙痛。喉咙痛尚是小事,尚师說﹕“刚学拳的小子,可得有人看着,小心練拳練成羅锅。"一般体育主要練胳膊腿,而武术要練脊椎,二十四法不到,打什么拳都是畸形的,长此以往,脊椎别扭了。打拳尚且是活动的,站桩固定身形,容易挫伤筋骨,要懂得用二十四法保护自己。
二十四法上身,是一种轻盈感。站桩不要较力不要找劲,站着站着,身体容易不知不觉较上力,就要懂得松下來。形意拳不怕松就怕紧,形意以敏感为先,一重拙,就不长进了。其实站得轻盈,才是真较上了劲。站空了自己,才是全身都振奋上了。
站得了二十四法,还要打得了二十四法,在运动中得它。这个由静到动的关口很难过,所以在站着时,要学学“打一厘米"的拳。
校二十四法不是摆空架子,拳架的形标准了,还要让形裡生东西。架子光分毫不差还不行,架子要有动势。比如摆出虎扑的拳架,就要有扑出去的动势,还要有窜回來的动势。要把这个來回大动势压缩在一厘米间。
摆拳架看似不动,其实筋骨肌肉都牵挂着,扑这一厘米。犹如山谷有回声,身体也有回力,扑出去一厘米,再回來一厘米,要用回力來锻煉,如此易出刚劲。站桩之苦首先是筋骨软弱的疲勞之苦,学会了这个方法,站二十分钟桩,等于打二十分钟拳,也就喜欢站桩了。
不校二十四法,練武不能入门,不学拳架,难成大器。五行拳功架是几百年总结出來的东西,不去体验就可惜了。知道虎扑是前扑之后有回力,脚下能向前窜还能向后窜,这是知道了虎扑的來龍去脉。
我拜师尚云祥后,唐维祿嘱咐我﹕“你尚师傅是精细人,他的东西是精细东西,好好学。"尚师为人的精细,是他会摆脸色,什么事不合心,嘴上不說,脸上一沉,别人就知道自己错了。脸色摆得是时候是地方,不是光吓人。尚师是个很随和的人,但我也常常在他面前不敢說不敢动的。
尚师拳法的精细,是将功架的來龍去脉梳理得清晰,体会得深。尚师与唐师所传的功架大体一致,小有区别。也就是在对來龍去脉上,有个别地方走得不一样。
学了劈拳就会打虎扑,是因为虎扑等于兩只手的劈拳。劈拳是一手前扑一手后兜,虎扑是兩手扑兩手兜。在学“打一厘米"的拳时,虎扑容易上手,劈拳稍难掌握,所以也可以是──学会了虎扑,自发地就会打劈拳了。“打一厘米"的拳,也是一种动脑子的方法,用这法子,要把所有功架的來龍去脉一一摸出來。
尚师赢得了身前身后名,而薛颠去世后,人们忌讳他。我没有去过他家,随他习武时,听兩句好的,我就上瘾了,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練去了。他那时常晚上一个人住在国术馆,国术馆在河北公园里,只要国术馆亮着灯,公园里的地痞流氓就不敢活动了。薛颠不是神,但也镇住了一片地方。
武术練脊柱,在形意拳中马形是个明显的例子。马形是左右侧弯着上身,晃着脊椎打的拳。马形兩手斜分上下,齐出齐转,就像握着个方向盘。一手高一手低,就转了向,一转,左势变了右势,下手成了上手。如此連环不断,犹如炮拳一样,只有出手没有收手,所以被称为“马形炮"。
炮拳兩手有前后,马形是兩只手的炮拳,兩手齐出,好像呆板,但只要转起來,呆板的也就变化无穷了。这个左右翻身的打法,不是翻胳膊,而是要把整个身子的重量从这边翻到那边。所以練马形对出整劲,有好处。马形有践踏之意,动了手就不停,这个打法能先发制人。动手想快,光抡胳膊不行,脚下得踏上劲,手上才能快。所以马形抡着胳膊却練了脚。
马形成就了,脚下有弹力,随时可撩起伤人,冲着敌人的胫骨脚腕,撩上就踏,脚離地的时间越少越好。马形的腿击法,不是明目张胆,在抡胳膊的时候藏着。其中的巧妙,希望初学者,用“打一厘米"的方法好好揣摩,这是个容易使上的防身之技。
練武最好不动武,唐维祿教育我﹕“别人的好,一辈子不忘﹔别人的不是,转头就忘掉。这样,你就能交到朋友了。"年轻人,心胸要大点,不要作“与惡狗争食"的事,只要自己在理,不抡拳头,也能找到公道。
練武人不信仙不信佛,就信一个“善有善报惡有惡报"。尊重师长,可以学到好东西,帮助别人,可以增长豪情,气概不凡,心智就提高了──这都是善报。
在寧河老家,流传着我二姥爷王照善有善报的故事。王家世代武官,王照年轻时也是彪悍的人,给乡团训練兵勇,冬天操練只穿小褂。一年春节,他在街上見到个卖纸笔小贩在风里冻着,就请他喝酒,知道是个落魄的讀书人,给了一笔钱要那人考功名。
清朝二品以上的官是慈禧管着,光绪要留着王照作实事,对他說﹕“委屈您作三品。"百日维新失败,慈禧要殺王照,他得到消息,没回家就逃了,所以身上没钱,逃到浙江某县发现县太爷就是当年的纸笔贩子,便去相认,那人给了王照四百兩银子,王照就用这四百兩逃到了日本。
这是民间的說法。清朝灭亡后,段祺瑞看上了王照的声望,聘他作顾问,月薪八百大洋,王照白拿钱不作事,他有点钱都用在他的发明──国音字母上了,印成小册子大批奉送,国音字母就这样推广起來了。我的父亲李逊之不是王照的学生,但俩人师生相称。唐诗宋词清对聯,李逊之作对聯很机敏,常出风头。王照很欣赏他,当时他死了妻子,我母亲王若南当时已经和山西杭家定了亲,而王照做主,退掉这门亲,将我母亲许配给我父亲。王家的大小姐给人作续弦,王家很多人不同意,而王照說李逊之前途远大,坚持下來。
后來我父亲酗酒早逝,王家姐妹还常给我母亲送钱,觉得三姐受了委屈,埋怨王照办错了事。王琦是我的老姨,比我母亲小十几岁,她出生的时候正是王家躲避仇殺时,因为总哭,一度打算把她在半路上扔掉。她后來嫁给了南开大学教授陈云谷。
丁志涛一个人制止了兩村人的武斗,这么危险的事作下來,因而成名。我呢,没作什么事情也成名了,这多少沾了王照的光。当时王照满国皆知,越是練武的就越尊重文化人,一听說王照是我的长辈,便很注意我,传得多了,我这小伙子就成了“二先生"。青年时,我離家出走后,大事小事都听唐师的安排,但一次唐师要给我說亲,让我娶一个武林前辈的女儿为妻,我犹豫了。这位前辈没有儿子,娶了他女儿,就得把他的名声也承担下來,我只是在这件事上没听唐师的。我怕唐师跟我說之前,也跟这位前辈家打了招呼,所以这位前辈去世后,为避免尴尬,我就没再和他的家人交往。
我年轻的时候,是浪得虚名,老了写文章,又是浪得虚名。我在七十四岁出意外,床上瘫了近兩个月,手脚不能动,神志不清。有人說我是煤气中毒,有人說我是在八大处出了車祸,我自己对此没有记忆。病歷写的是小脑萎缩、腰部外伤。以我这半残之身來现世,等于献丑。
我没有奇技绝招,只懂得些形意拳基本的东西,能有人愿意听,就說得多了点。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